人類,需要什么樣的城市?這個科學之問,是中國生態學家趙景柱一生的求索。這個追夢的人,在“人和城”的生態文明之路上忘我奔跑,直至生命最后一刻。
在他身后,留下的是一門他提出的“景感生態學”,一個他親手籌建的中科院城市環境研究所,以及受他的影響和感召,正在將對可持續發展的思考寫在廣袤大地上的接力者。
“我們搞生態科學的,都不是天才,是地才”
杜鵑花、三角梅、黃槿……種種花樹,灼灼如火,在中科院城市環境研究所院內開得正好。
這個中科院“年輕派”研究所,是首任黨委書記趙景柱一手籌建的;這個院落里的生態景觀,更是趙景柱親手打造的。
景感生態學是基于生態學的基本原理,從自然要素、物理感知、心理感受等相關方面,研究城市生態規劃、建設與管理的科學,由趙景柱為首的中國學者率先提出。
如果說西方景觀生態學側重從空間尺度上探討生態系統的格局與過程,那么趙景柱等中國學者提出的景感生態學,則在此基礎上引入了“天人合一”的東方智慧,強調人與自然系統之間的主客觀互動與作用,探索著人與自然和諧共生的“中國方案”。
“中國有十幾億人口,解決好我們的生態環境問題,就是對世界生態環境的最大貢獻。”20世紀90年代初,在海外深造的趙景柱心懷理想回到祖國。
當時,“可持續發展”這個詞匯在中國還鮮有人知。
1994年3月,《中國21世紀議程——中國21世紀人口、環境與發展白皮書》在國務院常務會議上正式通過,這也讓我國成為世界上第一個編制出本國21世紀議程行動方案的國家,趙景柱主持的前瞻性基礎研究功不可沒。此后,他潛心相關領域的理論探索,并在廣西、云南等地的掛職經歷中,開啟了基于中國國情的學術實踐。
華北腹地——雄安:藍綠交織、水城共融。這座“未來之城”的生態秀美畫卷,其中也有趙景柱團隊耕耘的汗水。
在雄安新區籌建之初,趙景柱和他的團隊就接過了“生態承載力”的專項研究課題。趙景柱改進了傳統評估方法,創新性地引入“人口當量”的概念。此后,他又帶領團隊,將景感生態學原理應用于多尺度的生態基礎設施規劃、設計、建設、評估和管理,為新區的生態基礎設施與生態安全研究奠定了堅實之基。
“景感生態學強調人的感受和文化價值,如果學者沒有這種體驗,很難在規劃設計中實現城市與生態的和諧發展?!爆F任城市所黨委書記陳少華說,為了修剪植物,趙景柱曾多次受傷。有一次,他的大腿被劍麻劃破,鮮血直流,他卻淡定地坐下來,簡單包扎后繼續鉆進了樹叢。
園區的大小植株,留著他灑下的汗水,而辦公室的點點燈光,也記著他常年的辛勞。
黨的十八大以來,以習近平同志為核心的黨中央高度重視生態文明建設,為科研工作者提供了廣闊舞臺?!鞍滋熳龉芾?、夜里做科研”成了趙景柱的工作常態。
粵港澳、廈門、平潭、阿爾山、大運河……怎樣用生態管理理念服務當地實際,他奔波在路上。
“夜里安靜,易于思考,可以把科研時間奪回來。”因為習慣了深夜開會,趙景柱帶領的科研團隊干脆把這種工作方式笑稱為“夜總會”。
趙景柱常將兩句話掛在嘴邊。第一句是“我們搞生態科學的,都不是天才,是地才”,第二句是他的導師、生態學泰斗馬世駿的話:“生態學不是學出來,是干出來的?!?/span>
“國家的錢,一分也不能亂花!”
16年前,廈門集美,杏林灣畔,中科院城市環境研究所第一根樁在此打下。
2006年3月,從麗江掛職回京的趙景柱,受組織委派,趕赴廈門籌建中科院城市環境研究所。
彼時的集美園區選址四周,荒草叢生。在臨時改造的舊房里,趙景柱拉了一套桌椅就開始辦公。
城市所園區建設由廈門市政府出資和負責,按理來說是“交鑰匙工程”,趙景柱卻反復強調,“國家的錢,一分也不能亂花!”
那一年,建材價格猛漲,施工方突然提出地磚要漲價。趙景柱坐不住,利用周末帶著同事一路南下到廣東,看建材、談價格、簽意向性合同。
回來后,他將合同擺在施工方面前,一項一項地比價格。對方一看傻眼了,只得維持原價。
時隔多年,時任城市所綜合辦主任王玉環還記得,談判勝利,老趙像個孩子一樣開懷大笑:“這回我們賺大了!”
返程路上,趙景柱沒舍得讓大伙兒在服務區吃飯,一車人硬是熬回了單位食堂。大家圍著一張乒乓球桌,吃了個盆干碗凈。
趙景柱究竟有多“摳門”?時任中科院副院長的施爾畏撰文感言:“他掰著捏著每一分籌建經費,在精打細算上真可謂做到了極致……”
約200畝的占地面積,6.06萬平方米的建筑面積,工程總造價不到1.59億元,每平方米均價不足2600元……在趙景柱的“錙銖必較”中,城市所如期竣工。
“等我好了,就回所里”
廈門,濕潤的氣候是這座美麗城市的標簽,卻也加劇著趙景柱的類風濕病。
有時一覺醒來,他手臂不能伸直,連起床穿衣都困難。組織上提出調他回京工作,他卻淡笑婉拒,調侃自己早已“久病成醫”。
2021年6月25日,在同事的“生拉硬拽”下,趙景柱被迫住進醫院,檢查身體。他已經連續發燒40多天了!
中科院“美麗中國生態文明建設科技工程”先導專項項目的中期評估已經啟動,趙景柱作為首席科學家,必須按計劃完成工作。
同事們都以為,老趙很快就回來了。沒想到,檢查結果竟然是胰腺癌……
“能挺過去就挺過去,走了也就走了?!比松詈蟮?0多天時光,面對前來探望的同事朋友,趙景柱仍是一副笑呵呵的樣子。
上午,做治療,下午,幫助學生修改論文、回復郵件。趙景柱在醫院的節奏,和平時沒什么兩樣。每次看到他支著身子在病床上敲鍵盤,醫護人員都會上前制止,但人一走,他又爬起來……
2021年8月4日,趙景柱的病情突然惡化。彌留之際,他的嘴里還反復念叨著:“等我好了,就回所里……”
2021年7月,生命已進入倒計時,趙景柱強撐起身子,給城市所教育處處長王棠榮撥通了電話。
“我們所有沒有一個叫潘婷的學生。”趙景柱的語氣有些著急。
“是廈大的客座學生,怎么了?”王棠榮有些怔愣。
“有次我在大院燒落葉還肥,這個女生就在旁邊發呆。她說煙霧讓她想起自己在農村的家,你們一定要及時幫助離家較遠的同學排解思鄉之情?!?/span>
王棠榮沒想到,這是趙書記最后一項“工作部署”。
趙景柱一生愛樹。他走后,有人問:如果用一種植物形容他,是什么?
有人說他是一棵胡楊,錚錚鐵骨,甘愿扎根在祖國需要的地方。有人說他是一棵青松,筆直挺立。歷經風雨,依然守持直望蒼穹的胸懷抱負。